——并不知道那些我看不见的人和事。
从杨诚的营帐中出来后,我便漫步回自己的住处。
月光在草地蜿蜒流淌,风吹拂着离离夜草,皎洁波浪,一路泛至天边。我择了旁边无光无人的路,静赏这月辉翠波,一直走到半程,才远远听到嬉笑的男声——一群晚归的醉汉将话说得颠三倒四,隔了几个帐篷,仿佛也能闻见那浓浓的酒气袭来。
我驻步,听他们谈起今日邀战又半途找不到人的淮安王世子——
一男声咂嘴,“……你说也是,这赵世子酒还没喝完,人就跑得没影了。”
另一人笑骂道:“你还敢说,可不是你上去先闷了一坛,把人给吓坏了,后面还一个劲地劝酒,不喝抱着人不放。——你这老油子惯会欺人!”
那男声嬉皮笑脸道:“我这不是看这赵世子刚来就敢和我们老大在酒桌上叫板,以为是个深藏不露的。哪知道,哈哈哈,哪知道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被老杨我吓得屁滚……”
“你要是再管不住嘴,早晚坏在这上面。”
另一人啐了一口,“人家哪用拼这酒上的功夫?这南边来的世子、娘娘过得何等精细,只怕一辈子也没见过你这种对坛喝的粗人,什么叫屁滚尿流,那是不忍卒视。”
那男声一默,似乎琢磨了一会,才大怒道:“好啊,你这混账东西,竟然帮着别人来讽我!”
紧接着便是一阵喧哗,直到一声——
“够了!”
张百林说话,似乎是制止了这场无意义的酒后冲突。
……
直到人群走远,再听不到任何声响,我才踏月色离开。
赵抚并不是一个好饮的人,所以他邀张百林这群人去喝酒的原因,其实不难猜。
随着年岁渐长,我这神仙弟弟终是通了些人情世故。知道我和杨诚的“私情”,于是特意做“红娘”牵线望风,将那一片营地里的外人——张百林的手下——全叫出去喝酒,给我和杨诚留足了地方,又特意先一步赶回来……想来,若那时我还不走,他就该出声来示警了。
低头微微笑。
其实今夜,我本没有什么安排。
与杨诚私会最多不过被当成大梁县主的风流韵事,而到这种时候,杨服山与义城公主只怕顾不得这些私情艳事。只是没想到我不出手,阿弟倒是有心替我收了尾巴。不过终究还是脸皮薄一些,明明撞见,还故意避开。其实仔细想想,若那时他进来,三人当面对峙起来,场面才称得上有意思……
“娘子!”
我至帐前,正见软芳迎来:“娘子怎回来得这么晚?我这去准备梳洗的东西……”
“不忙这些。”
我盈盈带笑,问:“那锏可拿回来了?”
软芳一边掀开帘帐,一边回答:“都收好了。”
“那就好。”
低头,就在穿过软芳臂弯时,我忽而漫不经心地再想:阿弟既脸皮这样薄……想来,在亲眼看见姐姐和情人“耳鬓厮磨”后,必羞于去追问杨诚和我“床帷里的事”罢。
——做弟弟的好心为阿姐名声考虑,扫干净我与“情人”私会的首尾,那又何妨顺水推舟去。不过只有堵住最后一个知情者的嘴,今夜的“私会的过程”才能真正无外泄之忧……所以阿弟啊阿弟,所以你到底会不会探寻你阿姐的秘密呢。
帐中灯火明亮,正映我半边脸颊,一片岁月静好。
夜悄悄,神鬼也难窥人心。
……
之后的几天,牙帐中一切如常。
大梁内生叛乱本就是绝密消息,从任城到洛阳,洛阳到太原,再穿过边境,不知要有多少层封锁,突厥的情报即便再迅速也不可能快过大梁自己。而杨服山和义城公主亦知事关重大,虽上次不欢而散,对外却一致将消息瞒得极好,丝毫不漏风声。
只是这表面的平静无风下,却有暗流涌动——杨服山几次召张百林商议防务,驻地营帐的外围虽无变化,但内围巡逻的人手和班次却增了数倍。而突厥中只怕也不是无人察觉到义城公主与杨服山愈发频繁的会面,只是不知底细,才隐而不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帐中的匣子也被摸得越发锃亮。
终于,在大梁那边将消息传来的第十天,突厥可汗邀杨服山等一行大梁使臣参加突厥的春猎。
彼时,杨服山正与明罗在帐中对饮,另有数名突厥人在场,皆为明罗带来的亲近。杨服山以突厥语与之对答,推杯过盏把酒言欢,好不热闹。而我与阿弟陪席在侧,虽也位列上首,但因语言不通之故只得埋头苦吃。间或偶尔,才在杨福山的示意下,抬头微笑以示友善;或是通过张原翻译,寒暄几句。
不过这一回,比起初来乍到的浓重失落,赵抚对这种刻意的忽视和冷待显然已能坦然受之。
但坦然之外,困惑愈深。
“阿姐,杨郎将今日何故将你也找来了?”
他侧过头,小声地与我耳语,“往日里,他和这位明罗吐屯从来是两人一顶帐篷,喝酒叙情,今天却忽然叫了那么多人过来……阿姐你说,这是不是有些古怪。”
“郎将奉命出使,与突厥吐屯相交未必是纯粹的旧情私谊。今日设宴,更不会是为了私交。”
回眸看着阿弟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悠悠道,“阿弟……我想也许很快我们就能了结突厥的事情,回中原去了。”
不论真情假意,杨服山和明罗显然已经有了更深的接触,也只有到这一刻才需亮好牌面,以取信。
微微抬眼,见明罗与杨服山往我们这边看来,我抿唇故羞涩一笑,举杯遥祝之。
明罗与杨服山见状俱是一愣,随即满饮。
等杯中残酒尽浇入喉,我内心反而平静得可怕。
明罗究竟是真的对布利可汗存不臣之心,还是为了给我们设下陷阱;甚至义城公主的劝谏,杨服山到底是听进去还是没有听进去,到这一刻,已没有太多意义了。
此二人在明面上已然结盟,那杨服山的打算就不会再变。而他若强硬起来,即便是义城公主也不能违背,毕竟持节而来,杨服山的意思就代表梁朝皇帝的意思。
但其实,杨服山主导的戏码也未必难看——以明罗的名义插手突厥的内政,确实是块漂亮的遮羞布。不论对方是真情还是假意,都不防杨大人借此在突厥兴风浪。
与义城公主不同,我对此乐见其成。
只是不知,杨服山究竟是准备针对那毕利小儿,还是……布利可汗?
我望向稍显痴肥的明罗,心道,这人虽容貌丑陋,腹内却未必没有韬略。牙帐里,一个精通大梁文化、深浅不知的明罗,一个骁勇善战、狠辣无情的毕利,皆不是易与之辈,但布利可汗却能将两个弟弟通通压下。
——阿史那这三兄弟里,唯布利可汗才是真雄杰矣。只恨当年舅舅没有防微杜渐,早早将其扼杀于萌芽中,到今日突厥在白道川已如日中天,假以时日恐塞北也尽掌他手。若可以,最好当效仿汉之傅介子,斩楼兰王安归首,以绝后患。但大梁毕竟不是当年的大汉,突厥也不是楼兰。
塞北形势难,不止难在今时今日,更难在日后。留布利可汗在塞北在经营下去,不啻养虎为患,遗祸当在我辈;但若他今日死于大梁之手,又难免引发突厥王庭众怒……
喧嚣宴席之中,我目光穿过所有人,望向杨服山。学鬼谷子,又怎会缺大局的眼光,而杨服山此人看上去,也不像只有一张嘴的样子。
——手握梁帝的全力支持,又背靠义城公主在北地多年的经营,如今只看对这位欲以捭阖取仕的杨大人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决心和狠心,替梁帝狠削突厥一顿,又能不能扫干净所有首尾了。
……
杨服山微微蹙眉,但很快便收回看向那对姐弟的目光,继续听身旁的明罗说话。
“……杨君带来的诚意,明罗已经看到了。大梁皇帝对突厥的爱护,明罗铭感于心。只要明罗在牙帐里说话还有用,必然永远支持突厥向大梁称臣,岁岁进贡,以悦梁皇。”
明罗咬着音说道。
“吐屯言重了。”
杨服山闻言一笑,并不接话,“吾皇待突厥从来是如兄待弟,只盼着能兄友弟恭,何曾要突厥俯首称臣呢?更何况,大梁和突厥之间从来是有贡有赐,互敬互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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