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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德斯塔》
文/浛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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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闷热忐忑。
人们的记忆胶片里好像总是会印下某个六月，许芒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高考时的那个六月。
那天刚好是端午节，学校食堂在早上准备了粽子，因为吃粽子有高“中”的寓意，所以很多学生都特意拿了粽子吃。
拆线、剥粽叶、聊天，高考紧张的氛围和端午节的气息杂糅在一起，让食堂变得更加热闹。
在喧闹声边缘，如同海岸边伶仃的礁石，食堂角落也散落着一些孤零的身影，沉默而不起眼，跟寻常的早晨没有什么不同。
许芒一个人坐在偏远的位置吃着再普通不过的早餐，没有吃粽子，因为担心糯米不好消化会影响考试。
她是易紧张体质，哪怕并没有吃什么特别的东西考试时也会肚子疼。尽管知道大概率是心理作用，但她考试前还是会注意饮食，尽量少吃特定的东西。
考试对她来说是重要的，无数场考试和无数个分数组成了她的学生时代，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青春剧情，只有不断变动的数字和情绪。
或许高考就是这条道路的尽头，所以她一直以来既期盼又害怕着高考的到来，期待能结束这一切，也害怕会搞砸这一切。
大脑一空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许芒拉回自己走远的思绪咽下嘴里的包子，集中注意力开始默背屈原的《离骚》，在脑里认真背诵每一个字和标点。
宁江中学是市重点学校，分为高中部和初中部。他们在本校考试，高中部安排了考场，因此大家现在都被安排在初中部的教室自习。
临考语文之前许芒最后翻看的是作文素材本，她迅速浏览了一遍经典人物和事迹，目光在屈原那页多停留了一会儿。
教学楼外，老师们整齐地排在道路两旁为每位进考场的学生加油打气，红色t恤上大大的对勾图案寓意着同学们“考的都会，蒙的都对”。
如果不是因为考试太紧张了，这应该会是快乐有趣的一天。老师和同学们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祝福和加油的话一声又一声。
时钟上的秒针缓慢走动，整个校园渐渐趋于安静，远处街道的音量也变低了，所有热闹都冷却下来。
考试铃声响起，学生们握笔伏案作答，高考正式开始。
高考第一场考试的场景总是反复出现在许芒的梦里，是梦开始的时刻，也是梦醒来的时刻。
考完语文后人潮汇涌向食堂吃饭，跟平时考完试的氛围一样，路上总是能听到很多人在讨论题目或者对答案。
一般这种时候许芒都会避开人群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以免被别人的讨论声影响。她跟以往一样选择错峰吃饭，先回初中部教室看了会儿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数学题册才去食堂。
午休其实也没睡着，大概也是因为知道考试紧张大家休息不好，下午考数学之前班主任特意搬了两箱红牛到教室，让大家一人拿一瓶喝完再去考试，提神醒脑考出好成绩。
在许芒的印象里高考很多时候好像都是雨天，新闻里经常报道在大雨中送考的好心人。
但今天是艳阳天，她一边喝着手里的饮料一边走神看向窗外的好天气。
阳光明媚得让人觉得晃眼，金灿灿的，一片明亮。
记忆里考前的最后一幕是班主任坐在讲台上认真地拿手机一个个扫着大家开盖后揭下来的易拉罐拉环，他说等大家下午考完试回来他就扫完这些码了，说他有预感会中大奖。
尽管班主任最后也没有告诉他们扫了那么多二维码的结果是什么，但他整个晚自习都在教室陪着他们，防止大家讨论已经考完的数学影响后面的考试。
教室里弥漫着结束了一天考试后将散未散的稍许解脱松懈，不过更多的还是紧绷着担忧明天考试的躁动不安。
像已经拉紧的皮筋，为了弹得更远不能立马松开，还需要继续向后拉才能放手。在这种时候可能会顺利弹出，也很可能会不小心绷断。
表象的安静平和没有维持太久，任何一件事都能点燃本就闷热的环境。
隔壁班不知道为什么响起了一阵吵闹声，趁着班主任出去了解情况的时候有人也忍不住好奇地去打探了一下情况，班里的氛围随之愈演愈热。
“顾神居然没来上晚自习！”
“什么意思？顾斯塔考完试晚上没回教室吗？”
“不愧是年级第一！其实我也不想待在教室，他好勇啊，想不来就直接不来了。”
“别提了，老师们都找不到他在哪。”
“看不出来顾神虽然平时话不多，但居然会在高考这天搞事。”
“什么叫搞事？人家自己想去哪就去哪，又没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有人愤懑不平地替顾斯塔说话。
“哪里没影响了，隔壁班那么闹不就是因为他吗？”那人毫不留情地直接怼了回去。
“不是！”刚去打听情况的同学站出来解释，“隔壁班吵是因为有人考完数学交卷的时候发现忘记涂选做题的题号，白丢十多分所以哭了。”
“啊？这也太可惜了吧……”闻声大家也不由得开始叹惋。
“平时就算了但这是高考，不是都说一分压倒一千人吗？丢了那么多分真的太惨了。”
“等等，这样一说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没涂选做题号了。”
“你别吓人，搞得我也不确定了！”
……
紧绷的皮筋最后还是断了。
许芒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本就忐忑不安的心在一瞬间变得空落无底，听到大家的对话后她也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犯了一样的错误，眉头皱起后再难舒展开来。
这其实真的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但放在高考上却很轻易地压垮了她。
许芒也试图调整过自己的心态，没再继续听大家的谈话，默默拿起水杯走到教室外吹风，望着无边夜色放空思绪，回教室路过隔壁班时她不自觉看了眼他们班里空着的座位。
强迫自己不要放在心上是没有用的，高考第一天晚上许芒就失眠了，虽然她之前也做过高考会睡不着的心理准备，可真正睡不着时还是会焦虑难受。
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她的大脑尤其清醒，将下午考的数学卷子整整回想了两遍，在脑里从头到尾地重新梳理解题思路、检查计算过程。
所以她非常肯定地意识到自己粗心做错了两个选择题，连怎么错的都记得清清楚楚。睡不着的夜晚为此变得更加沉重，她忍不住想自己丢掉的十分会把省排位下拉多少名、会让她能报的学校和专业发生怎样的变化、会对她的人生造成多大的影响……
到最后许芒就这样一晚没睡地去参加了第二天的考试，早上考理综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钝的，做题节奏比平时慢了很多，铃声响起停笔交卷时题还没做完。
这是她有史以来考得最糟糕的一次，或许也不是，但出考场后她认定这就是最差的一次。跟自己预想和害怕的一样，她在最重要的高考考场上考砸了。
傍晚低沉，天边余晖未散。
许芒的妈妈许澜和舅舅来接她回家，许澜坐在副驾驶上迫不及待地扭头问：“小芒感觉考得怎么样？”
舅舅在一旁不满地皱眉，“不是说好了不给孩子压力，考完后不提高考的吗？”
“听说这次考试简单，小芒肯定发挥得很好。再说考都考完了，我问不问也不会影响结果。”许澜笑着扬声反驳，继续扭头期待地看向后排的人，“对吧，小芒？”
自从上车后就一直靠在椅背上闭眼假寐的许芒压住了很多情绪，喉咙像被木塞堵住，连呼吸都是沉闷的。
明明周遭都是大家结束高考获得自由的欢呼声，可她却觉得自己被永远留在了这场高考里。
“我没考好。”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
高考结束后等待成绩的那段时间里，每次被问起考得怎么样这个问题时，许芒也都是如实地回答“我没考好”这句话，但不管是亲戚、老师还是同学全都觉得她是在谦虚。
她认真解释过、也没忍住情绪直接发泄过，可大家只当她是过于敏感多疑，依旧笑呵呵地期待着她的成绩，确信她一定能考好。
就好像一直以来许芒都是听话懂事的、都是名列前茅成绩优异的，好像比赛她就一定会拿奖，高考她就一定能上最好的大学。
这是许芒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身上贴了那么多“好学生”的标签，多到连她高考失利了都没人相信。
直到高考终于出了成绩。
许芒对自己比平时模考低了三十多分的高考成绩早有预判，甚至还有一种“这下他们总该相信我”的解脱感，有种终于把身上的标签撕掉了的感觉。
有人安慰她、有人为她感到惋惜、有人开始劝她复读……最开始是许澜，她坚信许芒只是因为没休息好所以才失误了。然后是班主任，他觉得许芒没发挥好，她的实力不止如此，重来一年一定能上更好的学校。
以上所有都是别人的看法，仅是这些就足以把她完全淹没。
但许芒并不想复读，她不想再次经历痛苦的高考，好不容易才结束了这一切，她不想再让自己活在压力和焦虑之下，不想再回到那个睡不着一心觉得丢分毁掉了自己人生的夜晚。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信心重来一次就一定能考好，她不想再回到所有人的期待之中。
当她这样告诉许澜时，她们直接吵了起来。许澜歇斯底里地朝她吼道，“以你平时的水平明明能考上临大的，你怎么遇到一点挫折就想放弃？这也不想、那也不想，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最后几个字毫无预兆地把许芒问住了，她怔在原地大脑短路空白，心底的愤怒一下子被冷水浇灭，再也没有力气说出其他反驳争辩的话。
其实高考结束后她就隐约发现了这个问题，越是空闲放松、越是自由的她反而失去了一些什么。
她可以连续好几天拿着手机躺在房间的床上，看小说、追剧、玩游戏、刷短视频……沉浸在无边无际永远都有新消息的网络世界里，忽略外界的日夜交替，忽略一切。
然后呢？
等打开网站准备搜索学校和专业的时候她还是不知道该查什么，许芒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志愿是什么，或者说，她连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都不太清楚了。
父母老师们说要好好学习，她认真学了，十多年的读书生涯一晃而过，然后呢？读书、考好大学、找好工作、结婚生子……人的一生好像就这样被安排完了。她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在每个阶段的“任务”是什么，能大致描绘出自己的人生轨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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